当行论

刘宝瑞述 殷文硕整理 在旧社会呀,不会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就没法儿做买卖。解放后当售货员就好办啦,比方卖鞋吧,商品明码标价,您进门儿买双鞋,试好啦,穿着合适,开票儿交钱。齐啦。要是在旧社会,鞋铺的伙计必须得能说会道,只要您进了鞋铺的门儿,就得让您把鞋买走,合适买,不合适也得买,那就全仗着说啦。   要是您连挑三双不合适,真正合适的尺寸又没货,如果这么说:   “现在您穿着合适的尺寸没有,您明天来吧!”   “好!”   这位买鞋的出了门儿,明儿?后儿也不来啦,卖鞋的一家挨一家,上哪儿买不行啊!这就叫把主顾放跑啦,不会做买卖。会做买卖的呢?得会说呀。您买鞋,不怕您褒贬,常言说“褒贬的是买主”,您褒贬,也绝跑不出这八样儿来。哪八样啊?比如说:千层底的布鞋,顾客褒贬起来,卖鞋的得会说。您问:   “这鞋,底子太厚哇!”   “对,您穿鞋呀还是底儿厚点儿好,走道儿省得硌脚。”   “哎,底儿太薄哇!”   “是呀,薄底儿您穿着轻松啊!”   “哎,这鞋肥呀!”   “鞋肥点儿您脚不受屈。”   “瘦哇!”   “瘦点儿您穿上跟脚,走道儿利索。”   “鞋脸儿太长啦!”   “鞋脸儿长点儿不脏袜子。”   “鞋脸儿短了!”   “脸儿短,通风,您不长脚气呀!”   嘿!穿这鞋还带治脚气的!   “嗯,小点儿!”   “新鞋,紧点儿好,过两天一松楦儿,正合适您哪。”   “哎,大了点!”   “是呀,新鞋,穿上着了地有潮气儿,一回楦儿,正好!”   他这鞋是松紧的!   您还说什么?您刚一愣神儿,“好,给这位先生找个好鞋盒,装上,先生,两块九角五,不方便,过两天您再带过来。”   这不是废话嘛!谁买鞋不带钱去呀?临走,小徒弟一拉门:   “您慢走!”   瞧这态度多好!旧社会买卖人都得这样,是都这样吗?不,有一行,不讲服务态度,还专门儿气人;气了人,到时候你还得去找他。什么买卖呀,当铺。别的买卖您进门是花钱去啦,进当铺是拿东西找他要钱,他这劲儿就来啦。当铺是吃穷人,喝穷人,穷人不当人,说出话来气死人。   解放后,当铺这一行没啦。上岁数的知道,当铺的柜台有两米来高,这叫“压人一头”,他看你,低着头;你看他得仰着头。柜台为什么这么高哇?有道理,因为当铺说话气人哪,对方听着一上火儿,俩人吵起来啦,气急了你刚要打他,他往后一撤身儿,你够不着啦!那位问了:你怎么对当铺的事这么清楚啊?因旧社会艺人生活没保障,我经常去当当。   有一回呀,交房钱的日子到了,我没钱哪,交晚了,轰你搬家。没办法,把皮袄当了吧,等有了钱,再出点儿利钱赎回来。我这件皮袄,新做的,刚穿过两回,西口的筒子,瓦灰的面儿,连手工钱搁一块儿,一百多块呀。我想:少当俩钱儿,少当少赎嘛。拿到当铺里去了,往柜台上一递,他接过去把皮袄打开。我这皮袄要是偷来的,在他这儿就得犯案,甩甩皮袄,看看我,仿佛我们家不趁这么一件皮袄似的。看了半天才说话:   “当多少——?”   哎,当铺说话全拉长声儿,可能是天天吃抻条面吃的。   “当多少——?”   我一想:九成新的皮袄,少当点儿,我说:   “您给写二十吧!”   他冲我一乐:   “二十?干脆,不要!”   啊!不要还干脆干吗呀!   “别人不要,你的要,不要你的你跟我泡。”哎,这叫什么话呀?!   “您写二十吧!”   “十块。”   磨了半天,还是十块,十块我也当。当铺有个规矩,你当什么他全得褒贬,你当“金子”,他写“熏金”;你当“银器”,他写“潮银”,你当“丝绵”,他写“麻绢”;你当新衣裳,他写“油旧破补”。他一褒贬我这皮袄,气得我又拿回来啦。怎么?他褒贬得太不象话啦。   他一抖搂这皮袄:   “写……”   帐房先生一听,拿起笔来给写当票儿。该听这站柜的褒贬啦:   “写,老羊皮袄一件……”   我一听:怎么着?我那是西口筒子,大麦穗呀!又一想,老羊老羊吧,反正当什么赎什么,你也不能给我换喽。   “……老羊皮袄一件,光板无毛,虫吃鼠咬,缺襟短袖,缺拌短扣,没领子,没下摆,没前身,没……”   “哎,您拿过来吧,我当的是皮袄,照你这么写,等赎出来成小孩儿的屁股帘儿啦!”   多气人哪!   当铺里站柜台收货的,必须是内行,外行干不了。得精通业务哇,您拿的是古玩,他一看就知道真假;您当瓷器,他得认识是什么年号,哪个窑烧的。   可是碰巧了也能遇见外行。解放前我在南京,新街口有个当铺,我在那儿当当,把我给逗乐啦。   外行怎么站柜台呀?敢情这位不是别人,是当铺的少东家,那天没事,站在柜台上跟伙计聊上啦。这个外行让我碰上啦,我不知道哇,把东西往上一递:   “先生,您给看看。”   他当时一愣,不好意思不看哪,恐怕露出外行来。   我的包袱包着一对儿戏台上场面用的那铙钹,就是那一对小铜镲,他打开包袱一看哪,嗯?愣啦,知道是铜的,铜的不错,可是不知道这玩意儿叫什么呀。他眼珠一转,想了个主意,心说:我问他当多少钱,他要得多,我少给他写,他一生气就走了,还看不出我是外行来。咳嗽一下:   “当多少——?”   哎,也这味儿。   “您给写十块吧!”   “十块?不要。两角!”   嘿!我卖废铜也卖三块两块的呀。   他想啊:你要十块!我给两角,你准不当。我一听:怎么着?给写两毛钱!这不是开玩笑吗?太欺负穷人啦,也许他不认识这叫什么吧?我呀,当啦!   “嗯?当啦?两角!”   “对,两角我也当啦!”   我一说当啦,他可抓瞎了。怎么?他不知道这玩意儿叫什么,没法儿写呀,喊不出名子来,账房先生怎么写票呀!他憋了半天愣给起出个名儿来。   “写……缺箍短袢,小铜草帽儿一对!”   啊!写账先生一听也乐了,外边儿下刀子了吧?要不干吗出来了铜草帽儿哇!“多少钱?”   “当洋两角。”   “哟,才两角钱哪!”   写完当票儿,连两角钱递到我手里,我想着碴儿乐:噢,不认识铙钹,愣起名叫铜草帽儿。看起来呀,这位是外行,干脆,我拿他开开心,离家挺近的,赶紧回去又抱一样东西出来。什么呀?也是场面上用的,打鼓佬用的那个“单皮”,也有叫“板鼓”的,打出来,本儿!本儿!倍儿脆!这种鼓,苏州出的,买一件至少四十多块。到了当铺一看,这位还在柜上哪。   “先生,您给看看这个?”   这位心说:你算认准了我啦。拿起来分量挺重,再一端详,还是不认识叫什么?硬着头皮,还得问:   “当多少——?”   我一想,刚才要十块,你给写两角,这回多要点儿,看你写多少。   “您哪,给写五百块吧!”   “五百,不要。”   “写多少钱?”   “两角!”   他认准了两角啦,两角哇,五分也当,我这回看你给起个什么名儿。   “两角就两角,当啦!”   “当啦!”   好嘛,他这回更着急了,拿起来仔细看着,嗯,外头蒙的是皮子,四周围净铜钉,还是碎木头拼的,这可叫什么呢?他一翻个儿,哎,又给起出个名儿来。   “写……”   账房先生一听:噢,你还没走哪?刚才收了一对铜草帽儿了,这回又不定是什么。   “写,乱钉攒凑,木头小皮盆儿一个!”   先生一听:木头盆儿也收?明儿连铁皮缸也要啦。   “多少钱?”   “两角!”   当票儿、钱交给我,我越琢磨越有意思,管铜镲叫铜草帽儿,管单皮叫小皮盆儿,赶紧回家再找一样当来。到家一看,没可拿的呀,拿件衣裳,他知道哇,抱床被卧,他认识,拿什么呢?……哎,有啦,我-看架几案上有个帽镜,对,就是它。抱着我就跑了去啦,到当铺往上一递:   “您看看这个。”   这位心说:嗯,倒不怕费车钱?这么一会儿三趟啦!   我往上递的时候,镜子这面冲外,背儿朝里,他一看,知道红木的,上头还刻着花儿,挺好看,就是不知道叫什么,先问吧:   “当多少——?”   我一琢磨,要十块给两角?要五百也给两角,这回呀,我不要价,叫他看着写,没准儿倒少写不了。   “我就在隔壁住,咱们街里街坊的,面子事儿,您看着写吧。”   他冲我一乐:   “街里街坊,不要客套,看着给写,也是两角!”   嘿!真可以呀!   “两角!我当啦。”   这回他脑袋嗡的一声,汗全下来了,刚才那两样儿,象草帽儿,象小盆儿,这回象什么呀?他不知道叫什么,净琢磨象什么。哎,他抬头一看,当铺门口儿有座影壁,影壁上还有个“当”字。他一看影壁,眼这玩意儿差不多,行,有名儿啦,   “写……”   他一喊写,先生一哆嗦。心说:又不定叫什么哪。   “写,缺砖短瓦,木头小影壁一个!”   先生想:有意思,木头影壁也入号啦,明天就该当四合房啦。   他刚要喊“当洋两角”,这时候往里一拉帽镜,镜子一转个儿,镜子面儿冲里啦,把柜台里头的东西全照进去啦。赶紧说:   “别忙,还有,内有八仙桌子一张,椅子两把,天平一架,茶壶茶碗一套,月份牌一份儿,里边还有一人,好象是我,我怎么瞧他,他怎么瞧我……”   先生把笔一扔:我没法儿写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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